來到約定的茶樓，小棠哥已經提前到了。他夾個黑色公文包，梳個油光鋥亮的大背頭，亮眼的撞色休閑西裝，看見我們大步迎上來：“陸導！久仰大名，都是圈內人，一直想牽個線認識一下，終於有機會了！”

熱情地和陸一梧握了握手，又向我伸出右手：“謝編！好久不見！果然成了大編劇，哈哈，留你的簽名沒白留啊！”

這句“好久不見”來得莫名其妙，提到簽名才終於想起，我幾乎沒給什麽人簽過名，除了當年在橫店，糊裏糊塗給一個群演簽過一次。當時他穿個不知道多少人穿過的戲服，臉上畫著臟兮兮的戲妝，別說這麽多年沒見，就算是隔天見到，這副光鮮的模樣我也一定認不出來。

於是和小棠哥握了握手：“好久不見，變成經紀人了。”

“哈哈哈，運氣好，從群演變成群頭，我這張臉出不了道，手底下有個嫩的，費點勁捧上去出道了，我就成經紀人了，哈哈。”小棠哥爽朗地笑著，又開玩笑地問：“謝編現在還懟導演嗎？”

我看了看身邊的導演陸一梧，想想當初那個傲骨錚錚懟天懟地的謝小清，笑了笑算作回答，小棠哥也哈哈笑著，把我們引進一個僻靜的包廂裏。

隨便聊了兩句閑話，小棠哥直接引入正題：“這件事我打聽了，確實和你沒關系，你被當筏子了。有意思的是，在前天的視頻上傳之前，你就是個虛擬的筏子，視頻一上傳，變實體了，哈哈！”

我和陸一梧面面相覷，不知道小棠哥這話什麽意思。

小棠哥喝了一口茶，說：“這麽說。你們知不知道你們這個公司是什麽來頭？”

什麽來頭，這個公司還有什麽來頭？我和陸一梧對視一眼，同時搖了搖頭。小棠哥瞇眼笑了笑，神秘兮兮地說：“兩個創始人，胡總我就不說了，他的背景你比我清楚，辛總的背景你們知道嗎？”

這事和辛凱的背景有什麽關系？陸一梧不確定地說：“不是說電視臺出身的？”

“答對了一半。”小棠哥說，“那你知道他為什麽好好的電視臺不幹，要跑出來創業，啟動資金一毛錢沒有，要跟一個不懂行的暴發戶合夥嗎？”

我和陸一梧繼續搖頭。

小棠哥賣關子有效，壓低聲音自問自答：“因為他剛正不阿，單挑國家體制，犯了政治錯誤，被開了。”

挑戰體制？政治錯誤？我聽得心驚，一個輿情問題，竟然扯到了體制？

小棠哥看看我們震驚的表情，擺擺手說：“別多想，這事和你們辛總沒關系，這就是個引子。”我重重松了口氣，陸一梧也被他虛晃一槍搞得一驚一乍，要不是看在初次見面的份上，估計少不得敲打他一番。

小棠哥繼續說：“老胡，是個不入流的暴發戶，老辛，是個被開的棄兒，他們兩個湊在一起能幹什麽，當然是立志拯救邊緣人士啊！所以，你們知道羅胖子是什麽來頭嗎？”

反正我們什麽也不知道，搖頭都懶得搖，就看著他等下文。

“你有沒有疑惑過，老羅分明有能力，為什麽還要大費周章拉你做靶子，他提構思，槍手寫作，最後署你的名字？”以小棠哥的八卦能力，我對他知道我們的運作方式並不太意外，我的確疑惑過Paul在公司究竟扮演什麽角色，以他對劇本的參與度，為什麽所有片子的字幕裏都看不見他的名字，但是從沒有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。

小棠哥壓低了聲音：“這件事我就是說說，出了這間屋子，你們別向任何人提起。”

說得這麽神秘，越發吊起了我的胃口，我點點頭，只聽小棠哥低聲說：“他得罪了圈內的人，終生封殺。你以為網上黑的是你嗎？不是。他們以為謝小清是老羅的新筆名。”

一句話，我恍然大悟，回味了一下，笑出聲來。所以這就是為什麽辛凱和Paul一直強調這件事和我們沒有關系，為什麽視頻爆出來之後Paul會露出輕松的神色說那番話，為什麽小棠哥會說虛擬的筏子變成實體——因為幕後的人針對的是Paul，卻沒想到爆出視頻，謝小清確有其人，估計針對Paul的人看見視頻也會懵圈。

“所以說掌摑的視頻有可能是Paul爆出來的？”我問，這樣的話進一步證明謝小清確有其人，Paul的目標就又小了一點。

“這我就不知道了。”小棠哥說。

忽然有點想笑，從2013年到現在，原來我的名字和我都沒什麽關系，一種虛妄的感覺從心裏升起，我喝了一口熱茶，靠在卡座裏，忽然覺得什麽也看不清。

小棠哥在對面侃侃而談：“知道得罪了電視臺和得罪了圈裏的大佬有什麽區別嗎？這體制內，是外緊內松，觸碰了政策，那就必須寫檢查開除，看著嚴吧，但其實誰也不是政策的親兒子，只要離開電視臺，大夥待你還是朋友，隨便創業幹什麽，沒人管你，必要的時候開個綠燈都是OK的。娛樂圈恰恰相反，那是外松內緊，看起來大家和和氣氣說一句，沒關系都是朋友，大人大量既往不咎，但其實心眼兒小著呢，這事過不去，說封殺就封殺，終生封殺。”小棠哥做個抹脖子的手勢，意味深長地說：“可惜啊，老羅得罪的就是這樣的人。是誰我就不說了，說出來太嚇人。”

小棠哥十分健談，八卦一說一大串，說完辛凱和Paul，又隨便扯了兩句其他人，我才知道公司四十多歲的這些中層，或大或小竟都有類似的遭遇。忽然覺得有點燃——我曾經大聲控訴這個行業中的種種不公平，卻完全沒有意識到，在我身邊竟然有這麽一大群遭受過這種不公的人，正默默集結起來，用行動挑戰這種看似無法改變的規則。當初我提出《藏鋒》選題的時候，Paul說是這是“為天下爭霸中的失敗者立傳的故事”，說“雖千萬人吾往矣”，現在想來，“雖千萬人吾往矣”說得更像是他們自身，他們曾經是圈子規則的犧牲品，但未必就是爭霸中的失敗者。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